真相

周敬林忌日這天, 下起了雨，春雨絲絲綿綿, 雲水鎮仿若籠罩了一層潔白的軟紗。

晏少舒的腿從昨晚就開始隱隱作疼, 泡了藥浴後，雲禾用藥油按摩了一個小時, 今早起來疼痛已經緩解了不少，因為要出門一趟, 雲禾不放心, 出門前又讓晏少舒泡了一個小時的藥浴，還吩咐曲賀楠準備好止疼藥。

曲賀楠習慣性地叨叨幾句：“阿禾姐, 如今就算下雨, 先生的腿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疼了, 止疼藥我看就不用帶了吧, 以前比現在情況還要嚴重的時候，先生吃止疼藥也不管用的。”

雲禾回了句：“有備無患。”

曲賀楠聳了聳肩，還是把止疼藥裝進了雲禾的背包裏, 又檢查了一遍是否有遺漏的東西。

這一趟出門晏少舒只帶了雲禾，往年都是關山跟著一起上去的，今年關山只負責將人送過去，然後在外面等著。

關山不太放心, 雖然這幾年沒人敢把主意打到晏少舒頭上了, 但是也不得不防著某些躲在背後的小人，所以等晏少舒和雲禾進入陵園後，關山就叫保鏢將陵園守了起來, 時刻確保晏少舒的安危。

流雲小舍和雪頂寺位於翠微山的東面，陵園則位於翠微山的西面，在這裏靜靜安眠的都是晏家的先祖，祖祖輩輩，都葬在翠微山的這一角。

當初周敬林去世後，晏少舒便帶著他的骨灰將人安葬進了晏家的陵園。周敬林曾經和晏少舒說過，等他將來年紀大了退休了，要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。京市太喧囂了，晏少舒便把周敬林帶到了雲水鎮，這裏山清水秀，周敬林一定會喜歡的。

陵園裏通行的路沒有階梯，而是平坦的蜿蜒著，雲禾推著晏少舒往裏走，大約半個小時後，晏少舒拍了拍她的手背，看著前方說：“前面就到了。”

雲禾推著輪椅從左邊拐進去，周敬林的墓碑映入眼簾。

這是雲禾第一次見到周敬林，墓碑上的照片並沒有因為風吹雨打而褪去顏色，依舊保留著最初的樣子，照片裏的人，也保持著十五六歲的模樣，他看著前方，開心的笑著。

晏少舒說：“拍這張照片的時候，我就站在他的旁邊。那天我們贏了學校的籃球比賽，我把籃球送給了他，他高興壞了，拉著我和舒窈偷偷跑到街邊吃燒烤慶祝，回來的路上我們碰到一個人，好像是街拍，非要給我們三個拍一張，然後就有了這張照片。”

“他這個人，面對鏡頭有點緊張，但是那天，他笑得特別開心。”晏少舒把鮮花放到墓碑前，也笑了笑，仿佛在回應照片裏的周敬林。

“其實，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。”晏少舒說。

當初兩人被綁匪追趕，如果周敬林沒有和自己換衣服，或許，活下來的那個人就是他了，他會健康的長大，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，會結婚，會生子，會美滿的度過一生。

雲禾站在晏少舒身後，她的角度看不見晏少舒臉上的表情，但是他的話語那麽悲傷，他的表情一定也難過透頂。雲禾靠近他，把手放在他的肩上，輕柔地捏了捏：“不是你的錯，晏少舒，當年的事情只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，你和周敬林都是受害者。”

“可是我無法釋懷，也無法原諒自己。”晏少舒平靜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，似乎是說給周敬林，也好像是說給自己，“這些年，我抄寫佛經，雕刻佛像，想要洗去一身罪孽，但是總覺得還不夠，如果當初，我沒有同意換衣服，敬林就不會死了。”

雲禾喉嚨發緊，盡管除夕夜的時候，晏少舒已經將周敬林的事情說過一次了，但是如今聽著這些話，雲禾還是很難受，為周敬林，也為晏少舒。

她曾經見過那樣的晏少舒，站在黑暗裏，前面沒有光，後面灰蒙蒙一片，似乎也沒有路，不能後退，也無法前進。

“晏少舒，你的假設沒有意義了。事情已經發生了，換一種假設未必就有不同的結果。”雲禾從後面抱住他，手掌覆蓋住晏少舒的眼睛，她低頭在他的發頂輕輕落下一個吻。

“你還記得除夕夜那晚我對你說的話嗎？晏少舒，這些年你自我折磨，已經夠了，你好好想想，如果當初活下來的是周敬林，你願意看著他一輩子活在內疚和自責中嗎？你願意他傷害自己來彌補那些所謂的過錯嗎？”

“你不願意的，晏少舒，因為你們是朋友啊。”雲禾拿開手，俯下身貼著他的耳朵，和晏少舒一起看向墓碑上微笑的少年，“所以，他也不願意看到你傷害自己。”

晏少舒沒有說話，目光凝在墓碑上，恍惚間想起那天拍完照，周敬林勾著他的肩膀對他說，少舒，你笑起來比我好看多了，以後多笑笑，我喜歡看你笑。

可後來，周敬林的笑容定格了，晏少舒的笑容也被按下了暫停鍵。

“雲禾。”晏少舒忽然開口，“他曾經讓我多笑笑，但是這些年，我都快忘記怎麽笑了。”

“沒關系，晏少舒。”雲禾再次抱住他，安撫似的摸了摸晏少舒柔軟的發絲，“以後我教你怎麽笑，好不好？”

“好。”

兩人從陵園出來的時候，雨勢大了一些，雲禾又要撐傘，又要推著輪椅，半邊身子都被雨水打濕了，晏少舒也好不到哪裏去，褲腳也濕透了。

關山趕緊撐著傘跑過去接人，進到車裏，保鏢已經準備好了幹毛巾。

就在這時，一輛轎車緩緩駛入陵園，停在了旁邊，車門打開後，周舒窈先撐著傘下了車，然後轉身將周仲明扶下了車。

周舒窈在傘下轉頭看過來，就看到雲禾正在給晏少舒擦頭發，兩人挨得很近，也很親密，晏少舒的一只手還虛虛地扶著雲禾的腰，雲禾低頭在晏少舒耳邊說了什麽，晏少舒點了點頭，嘴角上揚，淡淡地笑開。

周仲明收回視線，對周舒窈說：“走吧。”

周舒窈知道很難堪，但是她就是不甘心，明明以前周敬林的忌日，都是她陪著晏少舒一起來的，昨天她還特意打電話問晏少舒要不要一起，晏少舒拒絕了自己，卻帶著雲禾來了。

“爸，少舒哥哥怎麽可以這樣啊？他一點也不為哥哥難過了嗎？”

周仲明搖了搖頭，心情覆雜。

周舒窈之前還抱有一絲僥幸，可是剛才，她看到晏少舒笑了，她忽然意識到，在周敬林這件事情上，晏少舒已經放開了，他不會忘記周敬林，但是卻再也不會被過去束縛了。

晏少舒，要往前走了。

這天，周舒窈回到酒店後發了一通脾氣，砸壞了酒店房間裏的電視機，晏陶陶剛從外面回來，就聽到酒店前臺在說3312房間出事了。

晏陶陶覺得這個房間號有點耳熟，坐上電梯才想起來是周舒窈的房間。她一邊給周舒窈打電話，一邊又重新坐電梯下三樓。

電梯在五樓停下，進來一個帶著墨鏡的身材高挑的女人，晏陶陶心裏著急，也沒註意進來的人是誰。

“陶陶，怎麽不喊人了？”晏伶妙取下墨鏡，露出一雙多情的眼睛，她伸手捏了捏晏陶陶粉嫩的小臉，“想什麽呢，小陶陶？”

“妙妙姐！你怎麽又回來了啊？”晏家祭祖結束當晚，晏伶妙就連夜飛回了京市，她如今雖然漸漸轉到幕後做起了老板，可是也接了不少商業活動和代言，晏陶陶平時也只能在電視上看到自己這個表姐。

“接了個節目，錄制地點正好在這邊，就先過來看看。”晏伶妙見晏陶陶臉色不太好，關心道，“你怎麽了，被人欺負了？怎麽愁眉苦臉的？”

晏陶陶搖著頭說：“不是我，是舒窈姐姐，我聽前臺說她好像出事了，我打電話她也沒有接，我去她房間看看。”

話音剛落，電梯停在了三樓。

晏陶陶匆忙說了句再見就往外走，晏伶妙拉住晏陶陶，跟在她身後走出了電梯：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
3312房間裏，一片狼藉。

砸壞的電視機屏幕碎了一地，酒店的工作人員已經清理幹凈了，周仲明同酒店經理協商好了賠償事宜，把人送走後，才回到房間，沈聲對周舒窈說：“舒窈，你太胡鬧了，還好晏老先生在午睡，不然被他老人家知道了像什麽樣子？這些年你的禮儀都白學了嗎？”

砸壞一個電視機並沒有完全消除周舒窈心中的不甘和怨氣，她聽著周仲明說的每一個字，都覺得刺耳。

“知道了就知道了，有什麽關系，我們需要害怕他們知道嗎？”周舒窈看向周仲明，輕嗤一聲，嘲諷道，“爸爸，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是晏家養的狗，什麽事都要看著晏家人的臉色啊，可是明明是他們欠了我們家一條命啊。”

“周舒窈！”周仲明沒想到周舒窈能說出這樣的話，他憤怒的同時又覺得羞愧，“你怎麽可以這樣說，這些年，晏家對你不好嗎？陶陶小姐有的，你什麽沒有？我從小就教你，要知恩圖報，你看看，你現在像什麽樣子！”

“哈哈哈哈，知恩圖報？”這句話再次刺激到了周舒窈敏感的神經，她的聲音陡然拔高，帶著憤怒朝周仲明吼道，“該知恩圖報的不是我！也不是你！是晏家，是他們，當年要不是哥哥，死的人就是晏少舒了！”

“可是他們呢？他們以為隨便施舍點恩惠就可以彌補我們嗎？哥哥死了啊，哥哥替晏少舒死了啊！這些年，說著對我好，對我們家好，可是現在呢？晏少舒喜歡別人了，他要娶別人了，我呢？我怎麽辦？我這些年算什麽，我學禮儀，學知識，學著怎麽做晏夫人，到頭來，卻是一個笑話。”

周舒窈搖晃著身子站起來，走到周仲明面前，痛苦地說道：“爸爸，我沒有錯，是他們錯了，是晏少舒錯了，他忘記哥哥的死，他背叛了哥哥，背叛了我。”

啪！一個巴掌落在了周舒窈的臉上。

“舒窈，夠了。”周仲明顫抖著舉著手，終於將埋藏在心底十幾年的秘密告訴了周舒窈，“是我錯了，你們都沒有錯，是我錯了，當初，你哥哥的死，都是我的錯。”

這又何嘗不是周仲明的噩夢，這十幾年來，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，只要一閉上眼睛，周敬林就會站在他的床邊，一言不發地盯著他。

周仲明抹了一把臉，脫力般的跌坐在地上，哽咽著說出了當年綁架事件的真相。

“那年你母親生病，花了很多錢，在醫院的時候，我認識了一個人，他告訴我，只要在除夕那天，把晏少舒騙出去，他就給我一筆錢。那人向我保證，絕對不會傷害晏少舒，我才答應的。”

“除夕那天，我不方便出面，就讓敬林把晏少舒引出去。敬林問我為什麽，我騙他說要給晏少舒一個驚喜，你哥哥從小就單純，他沒有懷疑我。”

“後來綁匪的電話打到煙雨畔，我才知道自己被騙了，那人和綁匪一夥的。我當時又著急又害怕，不敢把真相說出來。想著反正晏家這麽有錢，兩個孩子肯定會平安回來的，可是……我沒有想到，敬林會帶著晏少舒逃跑。”

“後來，你哥哥穿著晏少舒的外套死在冰冷的河裏，我就知道，你哥哥肯定明白了是我騙了他，你哥哥這麽聰明的人，肯定知道了，所以他才和晏少舒換了衣服，去引開那些綁匪。”

“舒窈，是我對不起敬林，對不起你，是我的錯啊。”

周仲明說完已經淚流滿面了，周舒窈卻整個人失魂落魄，周仲明口中的真相將她砸懵了，他到底在說什麽啊，為什麽她聽不懂啊。

她的頭快要炸裂了，周舒窈張了張嘴，卻發不出聲音來，她想要找手機打字，擡頭的瞬間，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人。

那一刻，周舒窈仿佛也掉進了周敬林死去的那條河裏，窒息感席卷而來。

作者：好啦，下線了啦，進入最後一個part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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